江城是江南最为富饶的大城市,一条大江自东向西穿过这座千年古城,宽广的江面波光粼粼,南来北往的商贩船夫在江面穿梭。
两岸商铺鳞次栉比,店小二肩上披着白巾,卖力地在店铺口外招揽街上的行人。飘着樟香的巷子里,时不时传来小孩们的放声欢笑,女人们穿着绸衣三三两两站在一块,面含笑容地看自家小孩追逐玩耍。
与北方日渐严峻的战争形势相比,偏安一隅的江城内就显得宁静美好。这得益于江城县令的政令,严格的城门出入审查,高达十二丈的青灰色城墙,将南下的难民隔在城外。
在其他城市因流民乱窜而致使城内秩序混乱时,江城内依旧岁月静好,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中相当罕见。
县老爷们心善,见不得城里有露宿街头的难民,所以将衣不蔽体的难民赶到城外了……
“马车过城门,一律要下车检查!”
十来个精悍士兵立在道路两侧,城门校尉人高马大,一个人站在大道中央,将潘智涛和柳长风的马车逼停。
柳长风面上波澜不惊,转头轻轻瞥视一眼,潘巡头领站在身后,沉默不语,自觉地走到校尉面前。
只是,潘智涛面色有些发黑,想来在这一路上,柳长风骂得过于脏了。
“金兄何不卖我个面子,让我和柳医师过去;我可以向金兄你担保,这马车上绝对没有什么可搜查的……”
柳长风脾气大归大,但也只是个医师,不论怎么想,都不可能和危险分子沾边吧……
潘智涛附在金校尉耳边小声说话,此时,他的内心麻木,已然习惯倒霉的事情接踵而来。
他不明白,虽然江城对进出的行人都有严格搜查,陌生人更加要索貌阅证,以防流民贼人入内,扰法乱纪,影响县老爷的政绩。
但是,以他潘智涛巡检的身份,带着的人,更是隔三差五出入城门的柳医师,他俩早就是城门士兵眼前的大熟人,又何须公事公办?
往常都是简单寒暄一下,双方笑一笑点点头就过去了,而今,怎么需要如此复杂的进城手续?
难不成,今日真道是冲了灾星?
潘头领内心暗暗想,不行,干完上午的巡查任务,下午就去城南,到佛寺祈福。
听说,那里的佛佗格外显灵,特别是最近推出的顶级香火套餐,只需三千九百九十九文铜钱,就可以在披满金粉的佛祖面前,双腿跪地虔诚地许愿,据说许愿效果是一许百应,百试百灵。
金校尉和潘头领也算是老熟人了。
他双目环顾四周,确认没有外人之后,伸出大手搂过潘头领的肩膀,满脸的横肉挤出豺狼般的笑容,像是从小穿着一条裤衩的好兄弟。
“潘兄啊,不是我金某人不讲情面,只怪上面的大人逼得紧,潘兄这几日出了城门,你是不知道,就在前日,江城,可是来了个江洋大盗!”
马车内,烛火跳动微弱的黄光,唐鸾藏在帘布后半跪在黑暗中,手里用力按住刻有云鹊的刀柄,赤刀不安地泛起妖异的红光。
潘头领面露惊讶神色,而后方牵马匹的柳长风,更是震惊地张大嘴巴,站在冷风下的大道中央,略显得有些滑稽。
江……江洋大盗?!
这……这是指,师兄他们么?
可是,柳长风觉得,江有夏和唐鸾两个人,他们隐藏得相当好啊,怎么会暴露呢?
不对,现在不能自乱马脚,要镇定,镇定……
柳长风摇一摇头,勉强恢复平静的神色,只是下垂的双手略有些颤抖。
就算大盗“江麻子”的行踪不知为何被泄露,官府的人也决计想不到,他们要抓的江有夏就在眼前,正在昏暗的马车里呼呼大睡。
借着薛府薛老爷的名头,给他们九个胆,也断不敢贸然强开马车检查!
金校尉不曾留意柳长风的神情,他继续小声向潘头领说着,孰不知柳长风竖起耳朵,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……一会儿你进到城里,你就晓得了,现在江城里,满墙都贴着那贼人的通缉令,你猜猜看,赏银有多少?”
潘头领想了想,试探道:“赏银……三百两?”
三百两白银,这是令人眼红到发狂的财富,足以实现从赤贫到脱产的巨大跨越……
他潘巡头领当了数十年的官差,也就见过二百六十两赏银的通缉令,据说是个当街连杀七人的逃犯,那名草莽大汉还在亡命生涯中格杀了五名捕快,穷凶恶极到至今无人敢缉拿。
金校尉轻蔑地摇头:“潘兄还是太保守了,你再估一下。”
校尉伸出粗壮的手臂,手掌一变,向潘智涛比出个“六”的手势。
“六百两?这赏金确是高了……”
六百两银子,县老爷的正经俸禄也不过才六十两白银,排除县老爷其他的“杂七杂八”收入,县老爷要干十年才有六百两银子啊……
金校尉竖起手指,摇了两摇。
“错,是——六千两!”
潘智涛吃惊地张大嘴,“六、六千两?!这怎么可能?那厮犯了什么天条!官大人能出整整六千两缉捕他?!”
他这个黑心巡检领头,一年到头,在民间深耕细作遏泽而渔搜刮民脂民膏,也不过,才五百余两银子啊!
连那赏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!
发生这样的大事,难怪,金校尉会出现在这里。
往常这时候,他早就到醉阳楼订了座,在最高档的酒楼坐最大的包厢,举着双箸和狐朋狗友在酒桌上挥斥方遒。
金校尉今日会到城门值守,想来,是上面的大人施加了压力。
看着一副不可置信神色的潘兄,金校尉不由得露出戏谑的笑容。
实话说,当初他自己知道这个消息,远比潘智涛现在更惊讶。
金校尉看见那张通缉令贴在墙上,清晨的阳光亮得耀眼,将白纸的红字镀上一层刺目的橙光,巨大到令人怀疑的赏银数目,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。
金校尉伸手揽着潘领头,一张嘴不停地抱怨:“县老爷也真是糊涂,六千两悬赏的要犯,哪里是我这种小人物能抓的?”
金校尉一脸的怨灵相:“还让我亲自看守城门,呵!江城有四个城门,怎么可能刚好走我这个门口?”
金校尉向县老爷发牢骚,潘智涛只是咧咧嘴,没有附合。
而柳长风如坠冰窖,手脚冰冷得发抖。
娘嘞!六千两,江麻子到底干了什么,值得官府出这么多赏银追捕?
柳长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,他至今都不清楚,江有夏和唐鸾究竟干了些什么事,才不得不从皇城一路南逃,来到江城避难的。
那晚在马车里,江有夏只顾着和他插科打诨,现在想来,他显然是故意的。
故意岔开话题,避重就轻。
柳长风只知道他有一套带着焱朝印记的铠甲,但这也不足以悬赏六千两白银吧?江有夏一定还隐瞒了别的,更重要的事!
马车厢内,唐鸾在黑暗中后退两步,她抚着腰间的赤刀,轻轻地叹口气,却不像是紧张,反倒是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赏银六千两,太低了。
在北方,即使是没进皇宫抢玉玺的时候,名声在外,又或者是恶贯满盈的“江麻子”,在官府追捕名单里,就已经是最高级别的红名通缉。
“江麻子”,赏银高达一万一千两。在众多穷凶极恶的逃犯中,赏银数目一骑绝尘。
“江麻子”上刺王公大臣,下杀地方豪强,黑白两道通吃,当然值这个价。
只可惜“江麻子”身手高强,无人能将其缉拿归案,只能看着那厮的赏金越涨越高,直至成为史上最高赏金的通缉令。
而盗了传国玉玺后,皇宫震动,京城上下哗然大变,“江麻子”的身价,更是直线上升。
在奔赴江城的路上,江有夏就曾向唐鸾递来一张“江麻子”的通缉令,唐鸾虽然把它揉成一团丢弃,但那张最新通缉令的赏银数字,却是过目难忘。巨大的字赤红红的,印在了最显眼的正上方。
三万……八千两!
唐鸾抿着嘴角,坐在冰冷的木板上,烛火晃着一点微光,将她手里的温润方玉照得澄亮,玉玺在昏暗的空间里,通体却有一圈淡淡的光晕亮起,衬着唐鸾白皙的手掌,如玉色莹润。
赏银六千两的通缉令,真的太低了。
唐鸾心里没有别的意思,区区六千两的悬赏,大抵是其他人的通缉令。反正,肯定与“江麻子”无关。也就是说,他们南下进江城的消息,根本没有走漏。
只怪他们挑的时辰不对,刚好挑在全城上升戒防措施的时候进城。
唐鸾抬起头,木桌上趴着仍在熟睡的江有夏,她又轻轻叹口气,起身走近师父身旁,将乱糟糟的衣衫重新披回师父身上。
师父睡得可真香,趴在桌子上还动来动去。唐鸾无奈地想,手里的动作却相当轻柔。
不过,到时候,若真是过不了城门,那就不进江城,只好杀出去,另寻栖身之处了。
走之前还得划柳师叔一刀,撇清关系。不能让官府的人认为,柳长风与洛青玉和他们有勾连。
唐鸾就不信,这天下之大,没有他们师徒二人的容身之处!